玉璧、琉璃席、带鞘玉剑,铺排如阵的马蹄金、麟趾金,坍塌散碎的漆木盒,腐烂如泥的麻织品,以及两排积压在一起、却依然形态完整的牙齿……它们,一起承受了两千年时光的冲刷、涤荡、席卷和摧毁,幸存下来。在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汉废帝——刘贺的墓椁中。
十年前,一次不成功的盗墓留下的一个黑洞,仿佛被揭开的时光隧道,连通了汉代与今时。在“事死如事生”的汉代,王侯将相早早地开始建造自己的墓园。而他,昌邑王、汉废帝、海昏侯刘贺,分别在山东巨野、江西南昌留下了两处墓园,一空一实,遥相呼应。两点之间的空白,埋葬着巨大的历史荒诞。
西汉,三国时期,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现代,一字排列的图示,清晰地标示了海昏与它紧邻的鄱阳湖位置关系的变迁。鲜红一点,与蓝色水泽。水泽在聚合,分裂,移位,仿佛一个动态的生命,其变化的痕迹清晰可见。正是在水泽的盈盈消消、地壳的起起伏伏中,刘贺的墓园反复经历着外界撕扯的力、水的浸润、风的吹剥、细菌的蚕食,逐渐蜕变为考古学家们看见它时的面貌。有多少因素,多少种外力,参与了这场蜕变?只有天地和天地间轮回的时间明了。
5岁承继父亲的昌邑王位,19岁入长安登上帝位,刘贺仅在帝位上任性恣肆了27天,就从梦幻的云端直坠深渊。史册上,关于这27天的文字记录,累累不休地细述了一千多桩劣迹、罪行,它们如根根芒刺,插栽在这个名叫刘贺的古人身上,成为他被废黜的铁证。
数年后,他重获侯的身份,但被高高在上的新帝大幅削减食邑,从山东巨野迁至长江之南,偏安在鄱阳湖边一方小小的圈地中。在这里,镇日吹拂着浩荡透骨的湖风,他度过了郁郁寡欢的三年多时光。他唯一热衷做的事,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修筑墓园,将不如意的生之缺憾,化为对死后安乐的渴盼。
修筑墓园的过程,如同重新修复坍塌的此生,并塑造全新的一生,他将自己的心爱之物尽数纳入墓中……可这个被命运残酷蹂躏的人,不曾想到,他精心安排的一切,会在两千年后以朽烂的面貌重见天光。
那些身外之物,哪怕残损,还有迹可觅。而他,几乎朽烂殆尽,如泥,如水,仅一副牙齿佐证着他的存在和消亡。
这些牙齿中的两枚,被中外科学家们借去做科学研究,视如珍宝。在它们小小的躯壳里,隐含着关于生命的DNA密码,隐含着关于汉代的未明之谜,兴许从中可以提炼出许多被时光掩埋的秘密,修正被后人误读曲解的历史“真相”。
半人高的木架躺在湿黑软滑的一摊泥泞中,起初考古人员以为是一架屏风。逐步清理,它的真实面目显露,原来是一架带木框的穿衣镜。铜镜内置,隐身于对开木门的后面,木框的正面和背面漆色斑驳剥脱,隐约可见文字与图案。
用现代工艺还原穿衣镜的斑斓本色后,考古专家惊异地发现:木框正面的对开门上饰有凤虎鹤图案,背面有上、中、下三幅图,绘的孔子与弟子画像。长身素袍瘦面短须的孔子,是迄今发掘的文物中最早的孔子形象,而两旁的文字进一步描绘了这个影响后世两千余年的圣人生平与故事。
“鲁昭公六年,孔子盖卅(三十)矣……”一句,让既有史册中关于孔子的出生年份,被标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与《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史记·孔子世家》上记载的孔子生年,相隔十余年。哪一处记录更真实,或更趋近于真实?孤证难明,依然存疑。
时空浩瀚,即便备受后世景仰的孔子,其生平、形象、言论、行止,依然在时间的波光中漫漶不清,飘忽不定,难以定形。更何况籍籍无名的广大众生,他们如风过无痕,如滴水入汪洋,匿于历史深处,再寻不见丝缕印迹。多少曲折有致的过往,成尘,成雾,成谜?
不锈不腐不萎的金,以煊烈的太阳光的色泽,成为世人心中永恒的象征。它与古人长生不老的痴梦交缠一体,与质坚而纯净的玉一起,铺出肉体不腐、灵魂飞升的成仙之路。这是一条谎言之路,一再被跨越百年千年的棺椁实存所印证。
可它确实不锈不腐不萎,比丝绸、木器、铜器,比人、动物、植物,甚至比石头,更经得起时间的冲刷和空间的挤压。它躺卧在海昏侯刘贺的身上身下,满足他成仙的幻梦,在地层的跌宕浮沉、水泽的涨涨落落中,肉身早已朽烂如泥,而它虽披一身泥污,却端然静穆如初始之态。
在汉文帝心中,赤金与赤忱呼应。每年农历八月,他在都城祭高祖庙,除了供奉从一月开始酿造、脱胎于粮食的醇酒,还有成色足够纯粹的黄金。它们被各地诸侯王、列侯下令铸造。在大祭这一天,一枚枚圆形金饼铺排成轰轰烈烈的太阳光阵,向长卧不起的汉高祖表达赤忱的怀想与祈福。
不知道那一刻,匍匐在地的汉文帝,是否相信长生不老的成人童话。但这一幕,无疑是他死后辰光的预演,他一定相信酎金制度一旦设立,就会常演不衰,而在他百年之后,也会和汉高祖一样安享后世帝与臣的隆重祭拜。由赤金构成的太阳光阵,这无可言喻的辉煌景象,会在每年八月重演,助他飞天修仙。而大汉,也会绵延无尽,直至永恒。
实际情形却是,汉文帝在位23年,死时45岁。西汉延续210年,只占据漫长历史的微渺段落。没有永生、永世,唯有黄金和些微遗存的古物,还在诉说远去的历史,语句断续。
在海昏侯国遗址公园陈列馆里,一则史料记载: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因没有列侯愿意从军赴南越,汉武帝借酎金成色不足为由削夺106位列侯的爵位。令武帝恼怒的,实是他看不见列侯的忠诚。成色不足的黄金,配不上赤金之名;不够忠诚的王与侯,是帝国隐匿的危险,也不配享有荣尊。
借黄金之名,酎金制成为套在诸侯王与列侯颈项上的丝绦。金有杂质,心存不良动机,这丝绦就变为索命的绳。而沦落为海昏侯的刘贺,曾经的帝,却是连佩戴丝绦的机会也没有了。标明“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的金饼们,没能献抵当年朝廷大祭的现场,它们被望长安喟叹、郁郁余生的刘贺最终带进了自己的坟墓、棺椁,再越两千年,重新袒露在天光下。我看见它们时,海昏侯国遗址公园陈列馆的追灯映亮它们的局部,加重了那阳光般色泽的刺目度。
在离它们不远的展柜,同样铺排的阵势,陈列有同样太阳光泽的马蹄金和麟趾金。与憨厚的金饼形态不同,它们有着秀气雅致的外形,模仿马蹄和麒麟之足,沿口环饰金丝雕琢的花纹,多达七种。无疑,它们是荣耀的象征,来自恩泽、荣宠。
金饼,马蹄金,麟趾金,一室共存,安静排列,与我寂然对视。那一种目光,耀亮,凛冽。荣与耻,在一个人的命运里交融,铭刻;在黄金的身体里寄放,共存,同样散发太阳般的光泽——那悲伤又虚无的恒久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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