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日报:“海昏”之名从何而来?有什么讲究?
发布时间:2019-06-11
工作人员将铜壶启运至实验室
近年来,随着南昌西汉海昏侯墓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不断对外公布,“海昏侯”已成为文化界的一大热词。关于“海昏”一词的由来,也一直备受学术界关注。西汉时期,由山东徙封江南之地的刘贺为什么被冠以“海昏侯”之名?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海昏”之名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如此陌生?究竟“海昏”一词有什么讲究?本报记者采访多位考古、历史和语言等学科专家,为读者提供一个详细而全面的解答。
湖海方位
很多学者认为,“海昏”一词与湖海方位有关,即把“海”解释为鄱阳湖或彭蠡泽,把“昏”解释为日落的西方。但由于鄱阳湖在秦汉时期并未形成,汉代海昏侯国或海昏县的东面没有像海一样的大水域,这类海昏就是“湖西”的说法不攻自破。但近期,又有学者提出了“海昏”为彭蠡泽西南方的解说。
在江西师范大学海昏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赵明教授撰写的《“海昏”地名来源新探》和《再辨“海昏”之“海”》中提到,湖海方位说从文字训诂上有一定道理,但在上古和中古时期,中国南方的湖泽一般不称为“海”,故“昏”也就失去了对应方位。还有学者认为“昏”又通“婚”,把“海”释为“湖”“泽”,“海昏”并举,说的正是彭蠡泽的“父母”结合为其水源之地。“湖婚”之说虽然意指“海昏”是彭蠡泽的水源,但海昏侯墓园距古彭蠡泽尚有近百里之遥,从这里到靠近长江的彭蠡有大片区域,彭蠡水源处的聚落也不止一处,为何单以此地称“海昏”?因此湖海方位说有牵强之处,不过因其提出时间较早,因此流传最广。
关于“海昏”之“海”,有学者认为是指“豫章海”。根据是唐人徐坚《初学记》卷27《宝器部·珠》引伏无忌《古今注》佚文“明珠出豫章海底,大如鸡子,围四寸八分”,认为“豫章海”即彭蠡泽。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9《地理·慨口》载:“今往来者,不究其义,以‘海口’称之,如云江、海之口也”,“慨”与“海”古音声母相同互通,而“昏”假借为“阍”,引申为门口之意。
但赵明教授认为,“海”与“慨”古音相通,但按《水经注》记载:“其水(缭水)东北迳昌邑城,而东出豫章大江,谓之慨口。”吴曾所说“海口”是“如云江、海之口也”,是“不究其义”,也就是说当地人不了解郦道元“昔汉昌邑王之封海昏也,每乘流东望,辄愤慨而还,世因名焉”的本义,以“慨”与“海”音同而称之为“海口”。民间的口误并不能否定缭水“东出豫章大江”的客观存在。“慨口”或“海口”都是指缭水注入豫章大江(今赣江)之口,而并非是缭水或赣水入彭蠡泽的所谓“海水”之口。因此,不能以“海口”之说来证明海昏地区紧靠彭蠡泽或鄱阳湖的西边。
政治贬义
对于“海昏”一词,还有专家指出“昏”为“乱”之意,汉宣帝改封昌邑王为海昏侯时,或许在处心积虑地抹黑这位废帝。他们认为,“海”为“晦”,“昏”意指霍光指斥“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之,“海昏”即“晦昏”。也解释说“海”为“大”,“海昏”意为“太昏昧”,“海昏侯”得名于刘贺的大量昏昧不当的行为,应有特别的政治象征意向。政治贬义说把“海昏”名义看成由汉宣帝所封刘贺而来,那么海昏县亦可看作因海昏侯而得名。
但有学者认为,封刘贺为海昏侯,本来是汉宣帝效仿舜封其弟象于有鼻,自然没有必要在封号上再对刘贺予以侮辱。这种贬义的称号除了封国之外,还强加于一个行政县,不合情理,且东汉初年还有以功而授沈戎为海昏侯的个案,说明“海昏”不一定具有政治上的贬义。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的专家刘新光表示,西汉的封爵,除关内侯外,基本是以“郡县立国”,即以郡县之名来命名诸侯王国。《汉书》记刘贺受封后,随即“就国豫章”,颜师古注也说“海昏,豫章之县”。汉宣帝封刘贺为海昏侯之前就已有海昏县。《汉书》记载豫章郡下辖十八县,其中就包括海昏县。先有海昏县,再有海昏侯,“昏君”之说不攻自破。多年之后,“海昏”一名逐渐消失,或与容易释读成恶名有关。《南齐书》记南齐末年萧衍主政,“依汉海昏侯故事”封废帝萧宝卷为“东昏侯”。东昏为汉县,萧衍以“东昏”封废帝,封号中同样有一个“昏”字,明显具有贬义。
自然环境
唐代著名诗人元稹《送岭南崔侍御》云:“海气常昏海日微。”韩愈《题临泷寺》也云:“海气昏昏水拍天。”那么,“海气昏”与“海昏”有什么关联吗?厦门大学历史学系专家周运中以中国古代文学中常用典故的“海气昏”入手,对海昏的历史进行研究,提出了新的见解。
韦应物诗云:“地卑海气昏。”因为东南太潮湿,又靠近大海,所以古人认为东南卑湿,水汽太大,常有阴晦。周运中认为,大海蒸发,水汽旺盛,形成强对流天气,常有雷雨风暴,这就是古人把大海称为海的原因,因为“海”通“晦”。江西北有鄱阳大湖,南近南海古郡,东南是武夷山,湿度很高。既然北方的大湖都能被称为昏冥,那么南方的彭蠡泽,更能被看成是昏冥了,何况江西东部在东南地区也算非常潮湿了。
然而,赵明教授认为,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将“海昏”一词用于描写天气、海浪等自然景色或环境的昏暗、险恶等,仅从宋代以后的诗词中就可以找到许多,不胜枚举,不能用这些材料说明海昏地名来源的含义。而且所有用“海气昏”或“海昏”来描写环境状态的诗词都出自唐宋以后,显然不能用作解释上古地名来源。此外,汉代海昏地区并不属于湖区,而是跟江南其他许多地方一样,属于卑湿的丘陵平原地带,环境跟所谓“海气昏”“海昏”的湖泊地区有很大区别。在当时的海昏地区东面,那里是一片水陆交织、港汊纵横、田园交错的平原,环境应与海昏地区相同,它却有一个十分明朗的地名——“鄡阳”。这说明,“海昏”得名不是来源于当地的自然环境。
部族方国
历史学家王绵厚认为,海昏侯墓的金饼墨书题字是解开“海昏”寓意之谜的一把钥匙。金饼墨书题字“南海海昏侯”,已为“海昏侯”之“海”作了明确注脚,即金饼墨书中的“南海”,应是“海昏侯”的“海”字真正寓意来源。但因为“南海”地名古已有之,并有具称和泛称之别,所以还应分析金饼墨书中的“南海”,究竟是具称还是泛指。
秦汉在岭南设有“南海郡”,系指五岭以南的“南粤”之地。但“南海郡”远在南昌以南千里的岭南,在汉代绝不可同称“海昏侯国”之地,而应属“南粤王”之境。所以金饼墨书中的“南海”应属泛称。古代“南海”的泛称较多。按照《左传》等文献记载,在战国和两汉时期,包括今江西南昌在内的“楚地”也被称为“南海”或“南土”。这应是海昏侯墓出土金饼中所题海昏侯祖居故地为“南海”之本义。
王绵厚认为,《魏书》中记载“南迁大泽,方千余里,厥土昏冥沮洳。谋更南徙,未行而崩”。《史记》中记载“东南卑湿”,其中所言的“昏冥”“卑湿”,应俱指南北沼泽山地的地貌和气候。“东南卑湿”之地,包括海昏侯封地,反映了海昏侯封地的古时地貌,也是“海昏”之“昏”的本来寓意。“昏”与“冥”字义相通,而以地域或民族命名郡县或侯国也是秦汉时普遍规律。因此,王绵厚认为“南海昏冥”四字,方是“海昏侯”得名的本源或简称。
古越地名
赵明教授研究认为,上古时期的历史地名出现,首先是社会经济发展的结果,其次是族群共同语言的形成。对于上古地名来源的考证,不能仅仅局限于汉字本身,而要结合民族融合的历史过程,充分考虑语言文字发展变化条件在地名记录中的作用和影响。“海昏”一词最早见于《汉书》,但作为地名应该远远早于《汉书》写作年代。
从海昏县社会发展的历史来考察,可以初步判断“海昏”为非汉族地名在汉文典籍中的记录,追溯海昏侯墓附近古代城址的历史年代,基本上可印证这一判断。大量文献和考古材料已经证明,先秦时期,江南一带是古越人聚居地。古越文化以几何形印纹陶为代表,在鄱阳湖及赣江中下游(赣鄱区)都有大量出土。赣鄱区是古越族聚居地区,古越人分众多部族,史称“百越”。由于文献记载缺失,加之后世彭蠡泽水南侵成为鄱阳湖,古越族遗址、遗迹沉入水底难以考察,在赣鄱区域汉化过程中,古越族史迹被逐渐淡化。赵明教授认为,从民族融合史和民族语言的角度来考察,将其放在先秦赣鄱地区民族部落范畴中探源解说,“海昏”或许是古越语地名的遗存。
刘贺就国豫章时,赣鄱区已经是农业人口众多、水陆交通发达的鱼米之乡。海昏侯国设立之前,这一带应基本具备了满足其食邑所需的立国基础。在汉初分置新县时,以原有聚落地名命名为海昏县是顺理成章的。“海昏”地名记载虽然在刘贺封侯时才被记录下来,但不排除海昏县是汉初在原有同名聚落基础上设立的可能。因此,海昏地名可能来源于古越族的语言。此外,“海昏”具有齐头式地名特征,可按照齐头式地名是发声词来理解。“海昏”之“海”如果是仅为发声的冠首字,那么“海昏”在古越语中就是一个多音节单字地名,中心词是“昏”,“海昏”很有可能是一个古越族部落的名称,用汉语表示,亦可简称“昏”,这与部族方国说可相互印证。而如果古越语地名冠首字作为中心词来理解,“海昏”可能是因建在缭水边某处与“昏”相关的河滩而得名。海昏县应是以原古越人聚落或城邑为基础而设置的,设置时间显然早于刘贺受封海昏侯国。海昏县城邑或海昏侯国都城,有可能是在这一带古越族原住民聚落或城邑基础上,接续筑造而成。这说明赣鄱文化源远流长,反映出这一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脉络。
(来源:南昌日报;记者 徐蕾/文 马悦/图)